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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度（節(jié)選）
鐵凝      一天，李博從縣城回來，興奮地告訴胡曉南和宋大剛，他能從小姨她們廠拉來一車糞送給程秀蕊家。鄉(xiāng)村生活已經(jīng)讓李博他們懂得，人糞是糞中的上品，是農(nóng)人最珍愛的細肥。李博問胡曉南和宋大剛誰愿意和他一起去拉糞，胡曉南說隊長派他夜里澆地，明擺著，只能是宋大剛和李博一道進城了。
      程秀蕊跑來告訴李博一個消息：她們學校新來了一個名叫吳端的城里男生。這個吳端會打乒乓球，曾經(jīng)被市少年體校選中，來到鎮(zhèn)上，已經(jīng)代表校隊打過多次比賽，聽說是打遍全縣無敵手。程秀蕊想到了李博，想到他孤單一人和土墻的拼殺，她有一種讓李博打敗吳端的愿望。她攛掇李博說，約他來打一場怎么樣？李博和宋大剛正要去縣城拉糞，他非常專注地聽著程秀蕊帶來的消息，然后用一聲“嗯”表示他同意。程秀蕊追問明天行不。李博稍微遲疑了一下，還是回了一聲“嗯”。
      那個下午，李博和宋大剛步行進城，在小姨家吃過晚飯就推上姨父預先準備好的糞桶和平板車，到廠里的幾間廁所去淘糞。據(jù)宋大剛講述，那個巨大的木制糞桶一個人都接不住，他和李博輪流用糞勺舀，折騰了一兩個鐘頭，總算把糞桶填滿，足有二百斤。他們推著碩大的糞桶上路，天已黑透，路又不平，桶里的屎尿在顛簸中不斷濺出來。這打亂了他們原來的計劃：他們得繞著縣城平坦的柏油路回村，這要比走土路多出五六里地。宋大剛一路走一路嘟嘟囔囔，抱怨著天黑、路遠、糞臭，說到激憤處，干脆躺在地上哭鬧起來。李博用細瘦的胳膊拼著全身的力氣抱宋大剛起來，讓宋大剛空手跟著走，然后他獨自把糞推回了黑石頭村。接著，又連夜返回縣城送還糞桶和平板車。當他們再一次從縣城回到村里時，太陽已經(jīng)很高了。
      程秀蕊站在家門口，在光天化日之下聞著墻根那堆新糞嗆人的氣味，看著由遠而近的李博和宋大剛。她已經(jīng)從澆了一夜地回來的胡曉南那兒知道了這一夜的“糞事”，她粗算了一下，這一天，他們不停地走了一百多里地吧。她看著這兩個人，他們腳步趔趄、灰頭土臉、形容憔悴，神情卻亢奮，仿佛剛剛合伙毆打了別人，或是剛被別人痛打。宋大剛只對程秀蕊說了一句話：“我可得去睡了?！背绦闳飳畈┱f：“那你呢？”她想到定在當天下午的比賽，很是不忍心。她說要不咱們改天吧。李博告訴她，不用改了，下午行。
      在那個五月的下午，在經(jīng)歷了一整夜的長途跋涉之后，李博在黑石頭村小學的破院子里和鎮(zhèn)中學的乒乓高手吳端如約會面。據(jù)說吳端身穿西式短褲、小方格襯衫，白球鞋一塵不染。他的球拍是名牌“紅雙喜”的，他站在黑石頭村小學的院子里，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。李博的球拍是低一級的“流星”牌，邊緣的破損處沾著星星點點的橡皮膏。他的衣裳，嚴格地說，肯定還濺著一些大糞的斑點。但這并不妨礙他和吳端在開賽前和比賽后互相握手——據(jù)說。之所以用了“據(jù)說”，是因為比賽的策劃人程秀蕊沒能看比賽。那天她的娘，那個總是感嘆李博他們這些城里學生“可憐見兒的”的、閑時幫他們縫補磨破的衣服、請他們吃飯的小個子婦人突發(fā)闌尾炎，程秀蕊和爹一塊兒送她去了鎮(zhèn)醫(yī)院，回到村里已經(jīng)是第二天，賽事早已結束，這成為程秀蕊一個特別大的遺憾。
      守候了娘一夜的程秀蕊滿心惦記的都是李博的輸贏。她一回村就迫不及待地向胡曉南和宋大剛打聽昨天的比賽。誰贏了？她問他們。他們不知道，因為他們沒有去觀戰(zhàn)。她又去向村里的大人和孩子打聽。誰贏了？但村人并不了解乒乓球，甚至看不懂輸和贏。他們的注意力在另外的地方，比如兩個少年的握手，就讓他們稱奇并且開懷大笑。村人之間是不握手的，他們怎么也不明白，兩個半大的孩子家，為什么賽個球還非得握握手。
      誰贏了？程秀蕊又急切地想要去問李博。她聽說李博正在地里澆麥子，就直奔八隊的麥地。遠遠地她就看見他正彎著腰改畦口。他細瘦但有力的胳膊揮動著粗柄鐵锨，顯得那鐵锨挺笨重。“哎——李——博！”她鉚足了勁兒沖他喊，“誰——贏——啦？”
      麥子正在灌漿，程秀蕊的喊聲在飽滿而又廣闊的麥田里頑強地、不間斷地泛著回音。她拖著長聲叫喊著，就這樣叫喊著沖到了他跟前。當李博直起腰站在程秀蕊對面時，她卻又謹慎地盯住他的臉，喊變成了小聲，道：“誰贏啦？”
      他當然知道她問的是什么，卻不作答。他沖她無聲地笑笑，她說不清那笑是靦腆還是自豪，是喜悅還是遺憾……接著，他把頭微微一偏，望著遠方低聲感嘆道：“那個吳端，嗯，真棒。”他的神情真摯而惆悵，或者還有一種清淡的思念。
      李博沒有告訴程秀蕊那天的贏家是誰，程秀蕊卻永遠記住了五月的麥子地里李博的那個瞬間。陽光之下，她心里突然涌現(xiàn)出一個詞：風度。在這樣的風度面前，問和答似乎都已經(jīng)顯得多余。那時她站在五月的麥子地里，仿佛被定住似的不能動彈，世界也在那一瞬間變得安詳靜謐、潔白純真。
      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麥地的，只記得懷揣著李博的那聲感嘆，到底還是有那么一點不甘心?；氐綄W校她還是忍不住向“真棒”的吳端問了那天的輸贏。吳端一臉敬意的坦率回答印證了程秀蕊的猜想，吳端的回答也讓她生出一種沖動，那是想要贊美他們的沖動，在她心中，從此就有了兩個真正不凡的少年。
（1）下列對本文相關內容的理解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D

D

A．李博要拉來一車糞送給程秀蕊家，是因為對農(nóng)村生活有了更深入的了解，也是在回報程家人對待他們這些“城里學生”的善意。
B．“仿佛剛剛合伙毆打了別人”反映了李博、宋大剛完成了拉糞任務的自豪，“剛被別人痛打”則反映了二人身體的狼狽疲憊。
C．程秀蕊開始大喊“誰贏了”是出于強烈的好奇，與李博面對面時卻變成了小聲詢問，也許是想到李博可能輸了比賽而怕刺激對方。
D．李博“把頭微微一偏，望著遠方”應該是在回憶比賽場景，低聲感嘆“那個吳端，嗯，真棒”主要是在夸獎吳端的球品好、風度好。
（2）下列對本文藝術特點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A

A

A．“他孤單一人和土墻的拼殺”“非常專注地聽著……消息”“不用改了，下午行”等細節(jié)，突出了李博對乒乓球的熱愛以及對贏得比賽的自信。
B．文章寫程秀蕊特別關注輸贏結果，與李博的淡然以待形成對比；寫村人弄不明白為什么賽球還非得握手，體現(xiàn)觀念的隔閡差異。
C．“流星”牌球拍破損邊緣星星點點的橡皮膏、濺著大糞的斑點的衣服，與賽前賽后彬彬有禮的握手形成奇妙的反差，產(chǎn)生奇妙的審美效果。
D．“五月的麥地”這一標志性意象在文中有多種作用：作者或用其襯托程秀蕊急切的喊聲，或烘托其內心的感受，或映襯出李博淡然的形象。
（3）文章的題目是“風度”，請結合文章談談“兩個真正不凡的少年”分別具有怎樣的風度？
（4）第三段可改為“那個下午，李博和宋大剛進城，歷盡千辛萬苦，才把糞拉回來，晚上又還糞車，再從縣城回到村里時，太陽已經(jīng)很高了”，與更改后的文本相比，原文好在哪里，請加以賞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