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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  月
柔石      蕭澗秋次日一早就醒來。他望見窗外有白光閃動，他奇怪，隨即將向小花園一邊的窗簾打開，只見窗外飛著大雪，地上已一片白色，草，花，樹枝上，都積著約有小半寸厚。
      他穿好衣服，開門。阿榮給他來倒洗臉?biāo)麄冇嬲f了幾句關(guān)于天氣奇變的話，阿榮結(jié)尾說：“昨天有許多窮人以為天氣從此會和暖了，將棉衣都送到當(dāng)鋪里去。誰知今天又突然冷起來，恐怕有的要凍死了。”
      他無心地洗好臉，在沿廊下走來走去許多圈。他又想著昨天乘船來芙蓉鎮(zhèn)時在船中所見。他想那寡婦與女孩一家，或者竟要凍死了，如阿榮所說，他心里非常不安，仍在廊下走著。最后，他決計(jì)到她們那里去看一趟，且正趁今天是星期日。
      九點(diǎn)鐘，雪還一樣大。他按阿榮告訴他的路徑，一直往西村走去。他走得非?？?，他全身似乎有一種熱力，有一種勇氣，似一只有大翼的猛禽。他想著，她們會不會認(rèn)得他就是昨天同船上的客人。但認(rèn)得又有什么呢？他只愿一切都隨著自然做去。雪上的腳印，留在他身后，整齊的，蜿蜒的，又有力的，繩索一般穿在他的足跟上，從校門起，現(xiàn)在是一腳一腳地踏近她們門前了。
      手輕敲了幾下，一息，門就開了。出現(xiàn)那位婦人，兩眼紅腫的，淚珠還在眼檐上，滿臉愁容，又蓬亂著頭發(fā)。她見是一位陌生青年，隨想將門關(guān)上。蕭澗秋卻隨手將門推住，愁著眉，溫和地說：“請?jiān)?，這是不是李先生家？”
      婦人一時氣咽答不出話，許久才問：
“你是誰？”
      蕭澗秋隨手脫下帽，抖了抖雪，凄涼地說道：
“我姓蕭，是李先生的朋友，聽聞李先生不幸過去了！所以不辭冒昧，特來訪一訪。李先生還有子女，可否使我認(rèn)識他們？我一見他們，或和李先生一樣，你能允許嗎？”
      年青的寡婦，一時手足無措，她含淚的兩眼，仔細(xì)看看他，隨說：
“請進(jìn)來罷，可我的家是不像一個家的?！?br />      她衣單，全身為寒冷而顫抖，她的語氣非常辛酸，每個聲音都從震顫的身心中發(fā)出來。在地窖似的房內(nèi)，兩個孩子在一張半新半舊的大床上坐著，擁著七穿八洞的棉被。女孩這時手里捻著一塊餅干，在喂她的弟弟。這時婦人就向女孩說：
“采蓮，有位叔叔來看你！”
      女孩揚(yáng)著眉毛向來客望，小眼睜得大大的。蕭澗秋走到床前，湊近頭向女孩問：“小妹妹，你認(rèn)得我嗎？”
      女孩搖了搖頭。他又說：“小妹妹，我已認(rèn)識你了?！?br />      紙窗的外邊，雪正下得起勁。他又看一遍房內(nèi)，房內(nèi)是破舊的，各種零星的器物上，都反映著一種凄慘的黝色。房內(nèi)沉寂片時，只聽窗外嘶嘶下雪聲。蕭澗秋說：“你們以后怎樣的過去呢？”
      婦人奇怪地看他一眼，慢慢的答：
“先生，我們想不到怎樣的過去啊！”
“產(chǎn)業(yè)？”
“有一點(diǎn)兒，都為死者賣光了！”
      她的眼里又涌起淚。
“親戚呢？”
“窮人會有親戚么？”
      他一時默著，實(shí)在選擇不出相當(dāng)?shù)脑拋碚f。于是婦人接著問道：
“先生，人總能活過去的罷？”
“自然?！彼?，“否則，天真是沒有眼睛?！?br />“你還相信天的么？”婦人稍稍起勁的，“先生，天的眼睛在哪里呢？”
“不是，不過我相信好人終究不會受委屈的。”
“先生，你是照戲臺上的看法。戲臺上是好人團(tuán)圓的?，F(xiàn)在我丈夫卻是被槍炮打死了！先生，叫我怎樣養(yǎng)大孩子呢？”
      婦人竟如瘋一般說出來，淚從她眼中飛涌出來。
“我家里，只有一升米了?！?br />      蕭澗秋到此，就立刻站起，強(qiáng)裝著溫和，好像不使人受驚一般，說：
“我到這里來為什么呢？我告訴你罷，我此后愿意負(fù)起這兩個孩子的責(zé)任。采蓮，你能舍得她離開么？我當(dāng)帶她到校去讀書。我每月有三十圓的收入，我沒有用處，我可以以一半供給你們。你覺得怎樣呢？”
      婦人簡直呆了似的睜眼視他。
“這里，——”他語聲顫抖著，向袋內(nèi)取出一張五圓朗鈔票，“你……”一邊更苦笑起來、手微顫地將錢放在桌上，“現(xiàn)在你可以買米?！?br />      婦人身向床傾，幾乎昏去似的說：
“先生，你究竟是……你是菩薩么？……”
“無用介意的，”一邊轉(zhuǎn)向采蓮，“現(xiàn)在我要回校去了。明天我來帶你去讀書。你愿意讀書么？”
“愿意的?！?br />      女孩終于嬌憨的說出話來。他回頭向婦人說：“我要回校去了。望你以后勿為過去的事悲傷。”一邊就向門外走出，他的心非常愉快。婦人眼看著桌上的錢，竟想得又流出眼淚。她對于這件突然的天降的福利，不知如何處置好。但她能拒絕一位陌生的青年的所賜么？天知道，為了孩子的緣故，她接受了。
      蕭澗秋在雪上走，如一只鶴在云中飛一樣。他貪戀這時田野中的雪景，白色的絨花，裝點(diǎn)了世界如帶素的美女，他顧盼著，他跳躍著，內(nèi)心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的愉悅。
1929年（有刪改）【注】小說中寡婦的丈夫作為北伐軍在戰(zhàn)斗中犧牲。寡婦一家奔赴上海求要慰問金不得，無奈便乘船返回家鄉(xiāng)芙蓉鎮(zhèn)，與接受朋友邀請到芙蓉鎮(zhèn)任教的青年教師蕭澗秋同乘一船。期間，寡婦一家之辛酸悲苦被蕭聽聞，回到芙蓉鎮(zhèn)，蕭又得知寡婦的丈夫正是其兒時同學(xué)。
（1）下列對文本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與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(xiàng)是

C

C

A.小說開頭對大雪環(huán)境的描寫，不僅交代了故事發(fā)生的背景環(huán)境，也是后文蕭澗秋去看望寡婦一家的重要原因，有推動情節(jié)發(fā)展的作用。
B.小說善用細(xì)節(jié)凸顯人物心理，如“淚從她眼中飛涌出來”這一細(xì)節(jié)，是寡婦對世道憤怒、對未來生活絕望的強(qiáng)烈情感噴涌而出的表現(xiàn)。
C.小說從蕭澗秋的視角展開相關(guān)描寫與敘事，不論是對環(huán)境的描寫、對寡婦及采蓮的形象刻畫，還是對故事的講述，都是蕭澗秋的所見所聞所感。
D.小說的語言質(zhì)樸，同時也蘊(yùn)含著詩意，如人物對話質(zhì)樸真實(shí)，符合身份；而其中穿插的對環(huán)境以及人物的描寫，細(xì)膩又生動。
（2）在去看望寡婦一家時，蕭澗秋“似一只有大翼的猛禽”，從她們家中出來后，他“如一只鶴在云中飛一樣”，請賞析這兩處描寫。
（3）有人說，柔石的《二月》反映了20世紀(jì)20年代中國社會的某些生活面貌和人情世態(tài)，請結(jié)合選文部分談?wù)勀愕睦斫狻?/h1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