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．閱讀下面的文字，完成下列各題。
傻子
阿城 北京的傻子不多，多還成個什么世界？可也不少，少怎么會差不多各處都有那么一兩個？
我在北京搬過五次家。每回收拾停當(dāng)，就到街門口站一會兒，看看。直到看見一個人身上臟得不正常，眼神兒不對頭，心里踏實了：這個地方也有傻子。見的傻子多了，就給他們分了等兒。有的傻子，四季一身衣裳，臟得賽鐵，皮肉也見不著原色。二等有四季衣服，但臟是第一等的。三等不太臟，有四季衣服，但是舊。四等衣服皮肉與常人一樣，只剩一個傻。我第五次搬家，幾天了，還沒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傻子，心里就有些不舒服。于是上班就和對面的老李說起來。老李聽了，用手撫一撫稀了的頭發(fā)，說：“你太認(rèn)真?！迸R到下班，老李對我說：“怎么樣？上我那兒喝點兒去？”
我到這個單位幾年，很敬重老李，單位的人也都認(rèn)為老李厚道，沒有人前人后的事。我敬重老李，是他寫得一手好顏體，很像他的人。老李有些量，喝到酣時，就蘸著酒在桌面上寫字講給我聽：“人都要體面，字就是人的一面旗。這旗要漂亮、體面。你說骨力？寫出骨力自然高?？扇叹帕?，人來人往，誰看骨力呢？其實就是看個順眼。說字如其人，那人歪，字就不能正?？蓢?yán)嵩的字怎么說呢？蔡京的字怎么說呢？”一喝酒論字，就被老李繞了。
老李請我去他家喝酒，倒是第一次。他家在臨街的一個院子里。院子不特別大，住戶不少。見了老李，都熟熟地打著招呼。老李就“回來了、回來了”地應(yīng)著，進到北屋。
老李的北屋是這個院子里最體面的房，還是維持著昔日四合院兒上房的體面，干干凈凈，沒有絲毫的累贅。見慣了北京院子里的擁擠與雜亂，心里忽然地敬重與舒服起來。
屋里更是素雅。墻有些黃，但絕無灰塵。大方磚墁地，一張大漆有些殘的條案，條案兩邊有兩個沙發(fā)。大沙發(fā)上懸一軸字，字漂亮瀟灑。老李的愛人在屋里走動著，顯得那么穩(wěn)實、安靜，似乎是顏體的賢慧二字，透著體面。
老李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坐下，說：“今天小雯兒朋友來。我拉著你，為的是幫著看看?！痹瓉硎窍喙脿敗?br /> 說話間小雯兒來了，后面跟著一個小伙子。老李和他愛人的四只眼睛不松不緊地看著那小伙子。小雯兒介紹說：“這是嚴(yán)行，我們那兒的同事?！?br /> 擺好桌子，老李拉我在他旁邊兒坐下。小雯兒和嚴(yán)行坐在一起，急著忙著就給嚴(yán)行夾菜。
我見老李的愛人拿著一碗蓋了幾樣菜的飯進來，就招呼說：“你來呀？”老李的愛人笑著搖搖頭：“你們喝吧。”一掀墻上的大布簾，撥了一聲銷子，推一扇門進去了，布簾晃了晃又遮在那里。我回頭對老李說：“你們家還這么大規(guī)矩？女人不上席？”老李很和善地瞧瞧我，略舉舉杯，說：“喝?！贝蠹叶歼攘艘豢?。
我覺得讓老李愛人一個人在屋里吃，實在不過意，就站起來要去請。老李一把按住我：“坐下，坐下?！蔽矣悬c兒不舒服。嚴(yán)行忽然問：“這幅字是誰寫的？”小雯兒在我站起來的一剎那，把頭低下去，這時抬起頭來，很高興地說：“我爸?！眹?yán)行說：“寫得真好。”
我忽然覺得背后門一響，只見老李的愛人一團喜氣，拿著碗筷從里屋出來，進來走到燈影里。我覺得酒暖烘烘地在身子里漫開，說：“老李，你這日子!真是--”
就在這時，里屋的門響了一下，我分明看到老李愛人哆嗦了一下，眼凄凄地看著老李。老李的額角兒騰騰地跳了兩下。我回過身去，只見門簾掀開一些，一張臉向燈下的人們望著。我明白了，這是一個傻子。
我聽見旁邊老李低而快地說：“怎么不插門？”我回過身來，老李的愛人慌亂地看著大家。老李頓了一下酒杯，她才醒悟過來，站起身走過去。小雯兒的臉在燈下白得不成樣子，愣著眼兒看著嚴(yán)行。嚴(yán)行沒有表情，靜靜地注視著老李的愛人走過去處置傻子。
小雯兒忽然涌出淚水，很快地站起來，也進到里屋。老李笑得很勉強，說：“喝，喝!”嚴(yán)行沒有動。我端起酒杯，覺得杯里是水，吸了一口，辣極了。
猛聽得里屋老李的愛人大聲地說：“小雯兒!這是你兄弟!”
一會兒，小雯兒眼睛紅紅地出來，慢慢坐下。嚴(yán)行看著她，問：“怎么了？”小雯兒不說話。
老李看著自己那幅字，身架塌下來。嚴(yán)行說：“喝，伯父，喝。”老李臉上暗暗的，夾了一筷子菜，放到嘴里慢慢嚼著，咽了，臉忽然松下來，說：“反正是早晚的事兒?！贝暌淮晔郑泻糁骸昂?，喝。”
小雯兒每樣菜又都給嚴(yán)行夾了一些，嚴(yán)行不看她。小雯兒定定地看著嚴(yán)行，忽然低下頭去。嚴(yán)行忽然說：“我趕明兒跟您學(xué)字吧?！崩侠钜幌赂吲d起來，給嚴(yán)行斟上酒，把筷子作筆豎捏著在空中虛繞繞，“這寫字，第一要骨力。人看字，看什么呢？就是看個骨力。顏體不易取巧，非要心寬心正，不能寫好。字如其--”老李忽然發(fā)覺我在笑，就酒遮臉，對我說：“不對？”我連忙點頭。
吃罷飯，我站起來告辭，嚴(yán)行也說回去了，老李兩口子和小雯兒送出來。老李兩口子一疊聲地讓嚴(yán)行常來，小雯兒不說話。嚴(yán)行答應(yīng)著，剛要走，忽然站住，說：“小雯兒不送送我嗎？”小雯兒一下跳下臺階兒，可著嗓子叫了一聲：“哎--”老李呵呵笑著，和愛人在門口站了許久。
（作品有刪改）（1）下列對小說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和藝術(shù)特色的賞析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A.小說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，看傻子是“我”了解社會人情的一個窗口，開篇“我”對傻子的認(rèn)識與區(qū)分推動了情節(jié)發(fā)展。
B.從老李家的整潔，待客的周到，還有對傻兒的關(guān)照和對女兒相親一事的張羅上看，老李的愛人是一位勤快、賢慧的女性。
C.小說塑造人物時多采用細(xì)節(jié)描寫，比如文中傻兒突然出現(xiàn)時眾人不同的反應(yīng)，就生動表現(xiàn)出在場每個人豐富的內(nèi)心活動。
D.小說通過對老李一家生活的講述，表現(xiàn)出作者對不取巧、心寬心正人格的肯定，對社會中殘疾家庭隱痛的人道主義關(guān)懷。
（2）文中多次提到了“體面”，老李的“體面”表現(xiàn)在哪些方面？請結(jié)合文本簡要分析。
（3）文中老李兩次談?wù)摗肮橇Α鼻昂竺?，你怎樣理解這種矛盾？請結(jié)合文本加以說明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