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定婚
賈大山      樹宅和樹滿是我在夢莊結(jié)識得最早的兩個朋友。我們下鄉(xiāng)時，就是樹宅趕著大車，把我們從縣城拉到夢莊的。他的個子黑粗傻大，滿臉黑胡渣子，頭上箍著一塊油漬麻花的羊肚手巾。一上車，我們都叫他“大伯”。他立刻紅了臉說：
      “別這么叫，我今年二十七。”
      我們那一車人，對他的年歲和模樣發(fā)生了興趣，都問：
      “你真的二十七？”
      “這還有假？”
      “結(jié)婚了嗎？”
      “沒?！?br />      “有對象了嗎？”
      “也沒。”他苦笑著搖搖頭說，“我不行，我沒吸引力。樹滿行，他是中學(xué)生，他有吸引力?！?br />      “樹滿是誰？”我問。
      “我弟弟。他行，他是中學(xué)生?！彼f著，得意地甩了一個響鞭兒，兩頭騾子意氣風(fēng)發(fā)地奔跑起來。
      到了夢莊，我很快就認(rèn)識了樹滿，很快就和他混熟了。
      樹滿比樹宅小五六歲，只上過一年中學(xué)。不知是什么原因，他長得清清瘦瘦，并不漂亮，但姑娘們確實喜歡接近他。他呢，對姑娘們卻一律地疏遠(yuǎn)，一律地冷漠。漸漸地，姑娘們也和他疏遠(yuǎn)了，背地罵他是個“石頭人兒”“木頭人兒”。
      唯有小芬，對他一直很癡情。小芬那年二十一歲，高高的個兒，粉嫩的臉皮兒，一年能做三百多個勞動日。不少人給她提親，她都回絕了，偏偏戀上了樹滿。樹滿常到我的小土屋里閑坐，小芬也常來串門兒。但是，哪次談話也不投機。小芬說，房村明天演電影；樹滿則說，村西生了棉鈴蟲。小芬說，誰家小子結(jié)婚了；樹滿則說，誰家死人了。一天黑夜，我們正在一起閑談，外面忽然下起雨來。樹滿要走，我給了他一把雨傘。小芬也說要走，樹滿便把雨傘朝她手里一塞：“給你給你！”
      飛快地跑走了。小芬氣得背過身，望著窗，抽抽搭搭地哭起來。
      我對樹滿的做法十分不滿。哄走小芬，我把他找回來，狠狠地挖苦他、數(shù)落他。我說，樹滿你太高傲了，小芬這個姑娘，多么好，哪一點兒配不上你？我又問，你到底愛不愛她？你要不愛，我就托人給她介紹對象了，你可不要后悔。
      他低著頭，不作答。過了好大一會兒，才說：
      “你不了解我的家庭情況?！?br />      我看見，他眼里閃著淚光。
      “什么情況？”我問。
      他說：“我九歲上，父親就死了，母親把我拉扯大，全憑哥哥幫著。哥哥很不容易。現(xiàn)在，他二十七了，還沒定婚，我怎么能走在他的前頭？”
      停了一下，又說：
      “農(nóng)村的風(fēng)俗，你不懂。哥哥不定婚，弟弟要是先定了婚，哥哥的事就更難辦了。愛，我還不能。”
      “可是，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啊！”我說。
      “不慌，我不慌?！彼f。
      我望著他那清瘦的、平靜的面孔，心里一顫，差點兒掉下淚來。
      樹宅要定婚了，我和鄉(xiāng)親們一樣地高興。我高興，不僅是為了樹宅，也是為了樹滿。
      一天黑夜，樹滿來了，對我說：
      “我哥要定婚了?！?br />      “曉得?！蔽覇枺澳拇宓墓媚?？”
      “房村的。”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片紙，展開，放在我的小桌上，“請你做個中證人吧。”
      那片紙上寫著這樣幾行文字：
      王樹宅家有房屋三間，院內(nèi)院外共有大小樹木一十三棵，王樹宅結(jié)婚后，家中房屋及樹木均歸王樹宅一人所有?？湛跓o憑，立字為證。
      立字人  路繼申
      中證人
      這是一個字據(jù)。
      路繼申，是樹宅和樹滿的舅父。
      我把桌子一拍，大聲說：
      “我不做，我不做！”
      “做吧?！睒錆M對我笑了一下，依然很平靜，“沒有這個字據(jù)，人家就不定婚，那就苦了我哥?！?br />      “可是，你哩？”我擔(dān)心地望著他說，“你今后的日子怎么過？”
      “我不要緊?！彼中σ幌抡f，“我年輕，有力氣，我還不能為自己蓋兩間房子嗎？”
      我被他的真誠感動了，被他的平靜征服了。我拿起筆，忽然想到一個常識問題：中證人一般需要兩個人做，另一個請誰做呢？
      “我做?！蔽以捯魟偮?，門一響，小芬進來了。她的眼圈微微發(fā)紅，臉上卻掛滿著笑。
      我一見她，心里十分難過。我指著那片紙說：
      “小芬，你曉得這是什么？”
      “曉得?！彼鲋槂?，淡淡一笑說，“三間房，幾棵樹。寫吧，中證人，你，我?！獦錆M，我能做嗎？”
      樹滿怔了一下，望著我說：
      “她不能做。”
      “我怎么不能做？”小芬也望著我。
      “能做，能做?！蔽腋吲d地說，“你做最有力量了?！?br />      “什么話！”他們把臉兒一沉，一齊望著我：
      “我怎么有力量？”
      “她怎么有力量？”
      他們照我背上打了一拳，同時罵了我一聲“壞家伙”。
      我呵呵地笑著，在“中證人”的后面，簽上了我和小芬的名字?！谇?，我在后。
      簽好名，我們?nèi)齻€反常地快活。
      樹滿舉起那個字據(jù)，發(fā)表宣言似的說：
      “今天，我成了一個真正的無產(chǎn)階級了！”
      九月里，樹宅定婚了，很順利。
      樹滿和小芬的行動，感動了大隊干部。那年征兵時，大隊干部讓樹滿當(dāng)了兵?！菚r不像現(xiàn)時，當(dāng)兵是很難很難的事。
      樹滿和小芬的行動，也感動了他們的兄嫂。據(jù)說，嫂嫂坐月子時，把小芬叫去了，讓小芬替她做雙鞋。小芬拿著鞋樣兒回到家里，在燈下一看，感動得淚如雨下。
      原來，那鞋樣兒，是用那“字據(jù)”鉸的。
（選自《賈大山小說集》，有刪改）（1）下列對文本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理解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C

C

A．樹宅介紹弟弟時的驕傲勁兒，連兩頭騾子都“意氣風(fēng)發(fā)”，側(cè)面體現(xiàn)了當(dāng)時人們對于文化知識的敬重。
B．“她仰著臉兒，淡淡一笑”的傳神描寫，體現(xiàn)了小芬平和無爭的鮮明個性，同時也推動了故事的演進。
C．樹滿不讓小芬在字據(jù)上簽字，因為字據(jù)是十分重要的證明，“我”作為知識分子可以簽名，而小芬資格不夠。
D．樹滿為了哥哥找“我”立字據(jù)，大隊干部讓他當(dāng)兵，以及嫂嫂把字據(jù)還給小芬等情節(jié)表現(xiàn)出小說美好的主題。
（2）下列對文本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B

B

A．小說開篇眾人與樹宅的一番對話，交代了樹宅大齡單身的情況，也為后文樹滿的出場做了鋪墊。
B．小說采用雙線結(jié)構(gòu)推進，哥哥樹宅描寫簡略，是暗線；對弟弟樹滿則飽蘸筆墨，詳細(xì)描寫，是明線。
C．作者擅長白描式地刻畫人物，或外貌神情，或行動舉止，或言語聲音，往往寥寥幾筆便使人物形神畢現(xiàn)。
D．小說結(jié)構(gòu)上頗具匠心，從人物出場、矛盾發(fā)生到結(jié)局，簡短的故事中起承轉(zhuǎn)合、張弛有度，吸引讀者。
（3）小說中的“字據(jù)”起到了哪些作用？請結(jié)合文本簡要分析。
（4）有評論家認(rèn)為，賈大山的創(chuàng)作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美學(xué)的傳統(tǒng)，表現(xiàn)出了他的美學(xué)修養(yǎng)、美學(xué)精神和審美表達技巧，形成新時期以來我國短篇小說創(chuàng)作上的一座高山。請結(jié)合文本談?wù)勝Z大山小說的“美”表現(xiàn)在哪些方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