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床畔（節(jié)選）
嚴(yán)歌苓      六月的一天夜里，大雨把人們下醒了。大雨頻率持衡，極有后勁地落著。似乎每一滴雨都是同樣大小，同樣的分量，不應(yīng)該說它是落，而應(yīng)該是發(fā)射。雨從天上被密集地發(fā)射到地上?？膳碌木褪悄欠莩林?，那是在告訴你，它的增援無限。
      萬紅很快已經(jīng)跑進(jìn)雨里。膠皮雨衣和雨帽被雨點砸得“突突”響巨大的雨珠如同實心的，砸在她額上，肩上，腳背上，似乎要砸出傷來。
      值班護(hù)士告訴萬紅，她剛剛把病房的窗子檢查了一遍，全部關(guān)嚴(yán)實了。萬紅沿著走廊往前走，電力不足的燈光使她的影子十分淺淡。
      走廊盡頭就是那間小儲藏室。門照例是開了個縫，日光燈管里的光幾乎是鉛灰的。沒人的時候，萬紅始終叫張谷雨“谷米哥”。
      她把他的帳子撩起，曲起兩膝跪到床沿上，查看是否有蚊子鉆進(jìn)來。鉛灰的燈光中，她仍然看到了兩只一只肥大的蚊子拖著紫紅透明的大腹，扒在帳頂上。她一伸手，它蠢蠢地起飛，落在一個夾角。她兩個巴掌輕輕一合，再打開，好大一攤血。一面打著蚊子，她一面輕聲對張谷雨說外面雨有多大，水漲了多深，核桃池肯定是一片小小的汪洋。
      沒人的時候，萬紅總是說點什么給“谷米哥”解悶，困在動彈不得的軀體里，他一定悶死了。夜里，她每兩個小時起身，檢查一下張谷雨的病房和他身上的各種管子，給他翻一次身。他是否睡著只有她知道。碰到他失眠，她就給他念念小說或詩歌。有一次，萬紅用了半個月把《白夜》讀給了張谷雨聽。她看出谷米哥喜歡這個故事，聽得好入神，眼睛微微閉上。女主人公娜斯金卡跟著革命者走了。他長嘆一聲，慢慢睜開眼。
      萬紅在白天也會給他念些什么。念的東西不同于夜晚。白色床頭柜的抽屜里有一沓信，信封全散了，信紙的折痕也斷裂了。它們原本是部隊的公文信箋，質(zhì)地菲薄，經(jīng)不住一再地展開又折攏。張連長一定是給他的妻子捎去這樣的公文信紙，讓她常常給他寫信。他和玉枝從相親到婚后一共四年，玉枝寫了十九封信。信都充滿內(nèi)容，沒一句城里戀人的書本情話。說“谷米哥教會我查字典很管用，現(xiàn)在寫信不求人了”還說“寄回的軍裝改了，天天穿”“用十個家雞蛋換了五個洋雞蛋，只孵出了一對小洋雞，腿和嘴是黃的”每封信后面幾句話都一模一樣：“注意身體，努力工作，我和花生還有你父母身體都好，勿念”讀這些信的時候，張谷雨的舌頭就會發(fā)出輕微的“吧嗒”聲，是在插嘴，或是在遺憾，也或許是笑。他的笑有很多種，最多的是眼神和嘴角的笑，微笑、苦笑、無奈一笑，都是目光的一個跳躍，嘴角一個松弛或提升。
      士兵們的信也在抽屜里，很大一摞。曾經(jīng)到醫(yī)院來探望他的兩個兵一直給張連長寫信，錯別字比玉枝還多。兩個兵常常提到連長救他們的事，連吃頓肉包子都會聯(lián)想和感慨：“今天晚上食堂吃包子，肉一大坨!辣子也隨便吃。要不是當(dāng)時連長救了我的命，我這會兒哪能吃這么香？……”兩個兵在部隊調(diào)離后還給連長寫信來，說現(xiàn)在打的隧道有十公里長，打到他們升了連長或者卷鋪蓋復(fù)員都未必打得通。他們常常抱怨現(xiàn)在的兵不好帶，不肯剃光頭，一放假就穿的確良、花尼龍襪子。他們偶爾寫道：“連長你要能回來看看就好了，就曉得我講的是真情況。連長你要回來肯定是團(tuán)首長了……”
      這兩個已經(jīng)是排長和班長的兵偶爾會收到一封老連長的回信。信明說了他自己無法動筆，是由人代筆的。萬紅在代筆時都是邊寫邊念，張谷雨同意不同意她的用詞造句，她都看得出來。她用他帶云南口音的書寫語言談到他的健康，這一帶的氣候，廣播里聽到的有趣事物，或讀的某本書。有時也會勸勸他的士兵，別太小心眼，軍人之間再有深仇大恨，生死關(guān)頭都是兄弟，說不定會讓同一次塌方砸到同一堆石頭里，能同生的不算情誼，能同時面臨死亡，那才是緣分。萬紅記得，她寫到此處，張谷雨的喉嚨深處發(fā)出“咕咕”的聲音，輕得很。
      萬紅明白那兩個被張連長救過命的士兵到現(xiàn)在也不接受“植物人”的概念。他們看到的張連長只不過躺在病房里熟睡。因此他們的信持續(xù)寫來，每隔兩個月一封，有次還寄了一包煙葉和一包茶葉。萬紅把煙葉搓碎，裝進(jìn)煙桿，點著，擱在張谷雨嘴唇上。把燈關(guān)上，就能看見小小煙鍋里燃著的煙草微微地一明一暗，一明一暗。她看出這位連長在品嘗他士兵的禮物時是溫故而懷舊的，他的眼睛充滿了夢，她在張谷雨連聽說，一次塌方把洞口封了，張連長和幾十個人被堵在里面，一個老兵從身上摸出半包煙，但是火柴潮了，怎么也擦不出火，張連長在等待營救的三十多個小時里，把那幾根煙拆開，把煙絲嚼了。張連長的士兵太了解他們的老連長了：他的肚子可以不去喂，但他的肺是一定要去喂的。
      萬紅此刻揭開蓋在谷米哥身上的床單，想找到那個剛被拍死的蚊子叮咬的部位。那是被當(dāng)?shù)厝私凶鳌鞍俗ⅰ钡亩疚?，被它們一叮，皮膚在一小時后會腫出巴掌大的丘疹，不及時排毒的話，疹塊會潰爛。
      她見他的身體比幾年前高大偉岸，肌肉仍然棱角分明，只是上面覆蓋的脂肪比過去厚實。兩片扇形的胸大肌向肩膀展開。似乎這個軀體從來沒有完全松弛過，筋絡(luò)和肌肉始終在運動，剛剛放下肩上的一部鉆孔槍，或剛剛吹完一聲長長的哨子。這軀體從來不是任你擺布的，即使平展展地躺在那里，也有一種警覺。那似乎是出擊前的靜止。因而他的躺臥毫不消極。
      萬紅奇怪所有人都怎么了，竟看不懂他任何一個細(xì)胞都活躍矯健。
      她仔細(xì)檢查他的每一寸皮膚。終于在他的左胯找到毒蚊叮咬的部位。她用碘酒和酒精消了毒，又用一把手術(shù)刀在上面劃了個小口子。她兩手的食指和拇指突然發(fā)力，切口出來一股淡色的血“八爪虎”的劇毒混在血液中被排了出來。她對他輕聲說：“這下好了，不會潰爛了”。
      他眼皮微妙地耷拉一下，其實就是濃黑的睫毛那樣輕輕一垂。他笑了，她也笑了，他們的這種笑只有對方能懂得。
（有刪改）
（1）下列對本文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理解以及對本文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B

B

A.萬紅對張谷雨精心護(hù)理，還在沒人的時候叫他“谷米哥”，不僅表現(xiàn)出她對英雄的敬仰，更表現(xiàn)出她對英雄的親近、對生命的敬重。
B.“信紙的折痕也斷裂了”，一方面說明信紙質(zhì)量不好，另一方面也說明玉枝寄來的信是張谷雨臥床后的唯一寄托，曾被反復(fù)拿出來看。
C.當(dāng)萬紅代筆給兩個士兵寫到關(guān)于生死的看法時，“張谷雨的喉嚨深處發(fā)出‘咕咕’的聲音”，這一細(xì)節(jié)表明他對生死情仇深有感觸。
D.小說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(jié)，而是從細(xì)微處挖掘人物內(nèi)心，塑造人物形象。樸素的語言，日常生活中的小事，也足以浸潤人心。
（2）結(jié)尾畫線的句子有何藝術(shù)效果？請簡要分析。
（3）作家嚴(yán)歌苓說：“醫(yī)院的白鐵床是艘船，似水流年從旁邊流過，護(hù)士萬紅是唯一一個擺渡在世俗和英雄之間的生命”你怎么看待萬紅的“擺渡”行為？請結(jié)合文本談?wù)勀愕目捶ā?/h1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