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恐怖(節(jié)選)
莫泊桑
那是在一八七〇年戰(zhàn)爭期間
①。我們穿過魯昂,向奧德梅爾橋后撤。我們的部隊有兩千人,這兩千人潰不成軍,士氣低落,精疲力竭,正趕赴勒阿弗爾整編。
白雪覆蓋著大地。黑夜來臨。我們從頭天起就沒有吃東西。普魯士人離我們不遠(yuǎn),所以我們迅速逃跑。諾曼底的田野一片慘白,偶爾露出農(nóng)莊四周的樹影;田野在黑色天空下伸向遠(yuǎn)方,顯得沉重而陰森。
在晦暗的暮色中,只聽見一片含混不清的、拖沓而嘈雜的聲音,仿佛是畜群在遷徙;在這片無窮無盡的踏步聲中還夾雜著飯盒和軍刀模糊的碰撞聲。士兵們彎著腰,弓著背,骯臟不堪,甚至衣衫襤褸;他們在雪地上拖著疲憊的步子,艱難地往前走,往前趕。
那天夜里嚴(yán)寒刺骨。我們的手與鋼槍托粘到了一起。我常??匆娨粋€士兵脫下使他難受的靴子赤腳趕路,于是每個腳印都帶著血。他走了一會兒便坐下休息幾分鐘,可再也沒有站起來。每個坐著的人都是死人。
我們后面留下了多少可憐的士兵呀!他們精疲力竭,想讓僵硬的兩腿歇一歇再繼續(xù)趕路,可是,等他們一停下來,等他們那幾乎停滯的血液不再在凍僵的肉體內(nèi)流動,一種無法抗拒的麻痹便使他們動彈不了,將他們釘在地上,合上他們的眼睛,不出一秒鐘便使這個超負(fù)荷的人體機(jī)器完全癱瘓。他們的前額垂向膝蓋,慢慢下沉,但并沒有完全倒下,因為他們的腰和四肢一動不動,像木頭一樣硬,無法彎曲也無法挺直。
在黑夜,在雪地,在這片寒冷和致命的田野上,我們這些比較強(qiáng)壯的人仍然繼續(xù)走著;我們連骨髓都凍僵了,憑著運動慣性往前走;我們感到悲傷、氣餒、絕望,特別可怕的是,我們感到被遺棄,感到世界末日來臨,感到死亡,感到虛無。
我看見兩名憲兵抓著一個小個子的古怪男人的胳膊,他年歲很大,沒有胡子,模樣確實古怪。
憲兵認(rèn)為抓住了一名間諜,便來找軍官。
“間諜”這個詞很快便在掉隊的士兵中間傳開了,他們在間諜四周圍攏來。一個聲音喊道:“槍斃他!”于是那些疲憊至極、勉強(qiáng)倚著步槍站立的士兵們突然感到一陣瘋狂的、獸性的憤怒,這種憤怒往往驅(qū)使群眾進(jìn)行屠殺。
我想說話,當(dāng)時我是營長,可是誰也不承認(rèn)長官,連我也可能被他們槍斃。
一個憲兵說:“他跟蹤我們?nèi)炝?。他到處打聽炮兵的情況?!?br /> 我試著盤問這個人:“你是什么人?你想干什么?你為什么要跟著部隊?”
那人用無法聽懂的土話嘟囔了幾個字。
這的確是個怪人,肩膀窄窄的,眼神狡猾,在我面前惶惑不安,以致我對他是間諜不再懷疑。他看上去年齡很大,身體虛弱。他偷偷打量我,神色謙卑、愚蠢和狡詐。
人們在我周圍喊道:“讓他靠墻站!靠墻站!”
我對憲兵說:“你們負(fù)責(zé)俘虜?……”
話還沒有說完,士兵們便一擁而上,將我推倒,頃刻之間憤怒的人群抓住那個人,將他打翻在地,拖到路邊,扔到樹旁。他摔在雪地上奄奄一息。
他立刻被槍斃了。士兵們朝他射擊,重新裝上了子彈,再次射擊,像野人一樣瘋狂。他們擁擠著輪流從尸體前走過,向尸體射擊,就像人們列隊從棺材前面走過拋灑圣水一樣。
突然一聲呼喊:“普魯士人!普魯士人!”
于是士兵們狂亂地潰逃,巨大的喧囂聲響徹四野。
流浪漢的槍擊聲引起了恐慌,就連開槍者本人也嚇壞了,他們不知道恐慌來源于自己,慌忙逃走,消失在黑暗中。
我獨自呆在尸體前,那兩個憲兵也恪盡職守地呆在那里。
他們抬起這個被打得稀爛的、血肉模糊的身體。
“搜搜他?!蔽艺f。
我掏出衣袋里的那盒火柴遞過去。一個憲兵為另一個憲兵照明,我站在他們兩人中間。
擺弄尸體的憲兵說:“他穿藍(lán)罩衣、白襯衫、長褲、鞋。”
第一根火柴——熄滅了,又點燃第二根。憲兵在翻死者的衣袋,繼續(xù)說:“一把角質(zhì)小刀、一條方格手帕、一個鼻煙盒、一小截細(xì)繩、一塊面包?!?br /> 第二根火柴也熄滅了,又點燃第三根。憲兵在尸體上摸了很久,大聲說:“就是這些。”
我說:“把他的衣服脫光。在貼肉的地方也許能找到什么?!?br /> 為了讓兩個憲兵同時行動,我親自劃火柴為他們照明。在轉(zhuǎn)瞬即逝的急速的微光下,他們從他身上脫下一件件衣服,將這個還有熱氣的血肉模糊的身體脫得精光。
突然,一個憲兵喃喃地說:“真見鬼,指揮官,這是個女人!”
我無法描述我當(dāng)時感到多么恐慌,一種奇異的、鉆心的恐慌。我不相信,便在雪地上跪下來,看著這堆不成人形的血肉。這是個女人!
兩個憲兵目瞪口呆,十分氣餒,等著我發(fā)表意見。
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想,該作何假設(shè)。
于是憲兵班長慢慢地說:“也許她是來找孩子的。她孩子在炮兵部隊,一直沒有消息。”
另一個憲兵接著說:“可能是這樣吧。”
我曾經(jīng)歷過許多可怕的事,但當(dāng)時我哭了起來。在那個冰冷的夜晚,在那片黑色平原上,我面對死尸,面對著這個奧秘,面對著這個橫遭殘殺的陌生女人,體驗到“恐怖”的含義。
(有刪改)
【注】①一八七〇年戰(zhàn)爭:又稱普法戰(zhàn)爭。戰(zhàn)爭由法國發(fā)動,最后以普魯士大獲全勝、建立德意志帝國告終。
(1)下列對本文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理解,不正確的一項是
A.士兵坐下休息后,“再也沒有站起來”,由此可看出“我”的悲憫之情;槍斃“間諜”時,士兵“像野人一樣瘋狂”,流露出士兵憤怒的情緒。
B.“古怪男人”被亂兵射殺后,“我獨自呆在尸體前,那兩個憲兵恪盡職守也呆在那里”,他們的目的是要從死者身上找到有價值的軍事情報。
C.當(dāng)?shù)弥勒呤桥撕?,“我不相信,便在雪地上跪下來”。“跪下來”不只是為了驗證憲兵的說法是否正確,也包含著一種對死者的負(fù)罪感。
D.“古怪男人”目睹法軍潰敗,擔(dān)心在炮兵部隊服役的兒子的安危,竟然在無法忍受的嚴(yán)寒中“跟蹤我們?nèi)臁?,讓人不能不為偉大的母愛而感嘆。
(2)下列對本文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,不正確的一項是
A.文中環(huán)境描寫筆力精湛,如“諾曼底的田野一片慘白”“顯得沉重而陰森”。這些描寫渲染了冬夜凄涼的氣氛,烘托了士兵驚恐的心情。
B.文中細(xì)節(jié)描寫真實細(xì)膩,如“每個腳印都帶著血”,“他們的前額垂向膝蓋,慢慢下沉”。這些細(xì)節(jié)觸目驚心,能讓讀者感受到戰(zhàn)爭的殘酷。
C.文中運用比喻、擬人、夸張、排比等多種修辭手法,對天氣的寒冷、軍隊的情狀、士兵的心情作了生動的描寫,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D.文中的“我”是故事的參與者、講述者,第一人稱敘事視角有利于真實再現(xiàn)戰(zhàn)爭情景,有利于表現(xiàn)“我”強(qiáng)烈的主觀感受和復(fù)雜情緒。
(3)莫泊桑的小說敘述技巧圓熟,擅長鋪墊、伏筆、照應(yīng)。請從文中各找一例,并簡要分析其作用。
(4)本文結(jié)尾說:“面對著……體驗到‘恐怖’的含義?!薄翱植馈痹谖闹杏心男┖x?請簡要分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