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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6年的寬郁街
喻永軍
      卷丹花開那個傍晚，周子榮出了門。周家在白家溝是個小戶，幾代人努力，到周子榮時，有了錢，有了勢，做了保長，便開始主宰自己和白家溝的命運(yùn)。
      周子榮戴著一頂寬邊的駝色禮帽，帽檐子微微有些卷起。這是他習(xí)慣用左手取下帽子，又用左手戴上的緣故，他是個左撇子。時間長了就成了這樣子。周家兄弟三人，兩個哥哥依舊開著打鐵鋪?zhàn)?，周子榮像個書生，他的手指是白皙的，修長的，他弓起指頭的時候，總是往外彈一彈，彈茶盅，彈酒杯，彈桌子，彈麻將，彈團(tuán)丁們背上烏幽幽的槍管。風(fēng)輕云淡那種。
      他彈起指頭的時候，一般都是在這個叫寬郁的大街上。
      鎮(zhèn)子里有喝花酒的地方，有煙館，有牌局，有酒樓。周子榮不常去，但都去過。他穿著褐色長衫的身影一旦在大街上出現(xiàn)，便是一個消息源。四喜子先知道了，四喜子長得水靈，整日花枝招展，四喜子是萬子宴的三姨太。萬子宴是保安團(tuán)長。一只獨(dú)眼。手下有三百條槍。人稱陜南北狼。四喜子喜歡跟周子榮打牌，原因是周子榮在牌場上是個雛，笨手，又肯拿一袋子大洋玩。四喜子背著人叫周子榮，只一個字，“猴”。
      今日“猴”又上街來了，是丫鬟春桃報(bào)的信，春桃去趙老幺的果行里取香瓜，看見了周子榮，得了四喜子賞的一盒胭脂?！昂铩眮砹藢λ南沧觼碚f，就是送錢。平時，周子榮的錢袋子在腰上別著，今兒，周子榮的錢袋子在胳膊上挎著，沉甸甸的。
      周子榮知道萬子宴要喝花酒，準(zhǔn)備請酒，他在客廳把這意思給副官說了。副官說今日萬子宴有點(diǎn)忙，萬子宴說身子骨有點(diǎn)蔦。其實(shí)不蔦。忙是真的。周子榮就在院子里拉過一匹灰騾子，說借一天，想騎上去，說到北山收點(diǎn)賬。
      收賬？萬子宴不想讓他走。那可得小心。萬子宴說小心，就得真小心。至于是哪方面的，誰也不能問，問了，有嫌隙，出事就是大事。周子榮松了手，閉口不言。
      玄乎？周子榮正正禮帽。
      萬子宴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，玄乎？掉腦袋的事！
      周子榮說，嚇唬自己吧。
      后來，花酒還是喝了。萬子宴喝得大醉。周子榮為了不讓四喜子生氣，又湊合了一桌子牌局。三個姨太太和周子榮。坐在客廳碼牌，能聽見萬子宴吵人的呼嚕聲。周子榮手沖，先贏了三百，后來牌疲了，又倒輸了五百，周子榮說要塵戰(zhàn)通宵，這下苦了萬家的廚子，通宵不得歇著。半夜，做了一桌子家常菜。天明，又給萬子宴燒了兩次醒酒湯。好在得了一塊周子榮的賞錢。家宴的時候，幾個小隊(duì)長溜進(jìn)來，沾了一通光，飽了口福。
      這一鬧騰，倒叫萬府的人白日睡覺，晚上似醒非醒，寬郁大街算是安寧了幾日。周子榮是在出門四日后的夜半里回家的，他踏著自己的腳步聲往回走，四野寂靜，松林里的風(fēng)聲，像大河的水聲，滔滔不絕。周子榮帶的錢輸光了，錢袋子里只剩著那把比利時造的槍牌捂子，也叫小八音槍的，子彈上著膛。他全身像散了架，關(guān)好院門，吩咐燒水，洗了個澡，一覺睡了兩天一夜。
      但后來不長日子，萬子宴得到密報(bào)，說那幾日中共中原軍區(qū)突圍的核心人物，一行幾人，入了寬郁街，又出了寬郁街。萬子宴驚出一身冷汗。萬子宴諱莫如深，擔(dān)心惹火燒身，封鎖了消息。
      事實(shí)證明這是真的。
      七十年后，我在中共中央關(guān)于陜南的黨史資料中，見到一段文字，印證了這段史實(shí)。后來二炮的一位副司令，在四十年之后來過白家溝，他說他當(dāng)時只是個警衛(wèi)員。首長轉(zhuǎn)移的時候，是從周子榮家的夾墻里出來，從后門出去翻山走了。他用手指圍著一棵松樹量了量，說幾十年了，長得都能做房梁了。
周子榮家的院子距離寬郁街三里路。
      我們那日站在周子榮家的院子里。山林半坡一個獨(dú)戶四合院，上房屋內(nèi)有一堵夾墻，夾墻中可以藏人，墻皮薄得只剩一層木板，松木質(zhì)地，年歲久遠(yuǎn)，褐紅色的松節(jié)油，浸進(jìn)木板里很是顯眼，極其簡陋。
      這兒現(xiàn)在成了紅色紀(jì)念館，解說員是個紅臉蛋的男人，操著很濃的陜南口音，眉毛和順，眉間距寬，五十多歲，瘸著一條腿。他是周子榮的曾孫。他說，他爺爺說他的形象像極了自己的曾祖。他的曾祖是周子榮。
      我們注意到了門外有一個花圃，全是各色的卷丹花，本地人叫山丹丹花。紅的，白的，粉的，花枝已高過了我的頭頂，中間一個花萼，布滿花粉，形狀真像喇叭，在潮熱的空氣里，一只蜜蜂正在采蜜。
      我不知道1946年的那個夏天，周子榮看到的山丹丹花，是否跟我們今天看到的一樣鮮艷，也不知道他當(dāng)時留心過沒有。
      這兒的木葉土很肥沃。
（有刪改）
（1）下列對小說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和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(xiàng)是

C

C

A.小說注重細(xì)節(jié)，通過語言、動作等描寫塑造了一個處驚不亂、勇敢無畏的英雄形象。
B.帶著比以往更多的錢，隱含著周子榮此行的特殊，也為后文故事情節(jié)發(fā)展埋下伏筆。
C.萬子宴對周子榮身份有所懷疑，故而阻止他去北山收賬，并用“掉腦袋”來威脅他。
D.結(jié)尾寫到的花圃呼應(yīng)了開篇的卷丹花開，暗示在時光的變遷中會有某種不變的存在。
（2）小說后半部分為什么寫“我”70年后的見聞？請簡要分析。
（3）小說敘事平淡舒緩，這樣寫有什么好處？請簡要分析。